費爾德斯坦：互聯網正在如何改變戰爭的未來？
史蒂文·費爾德斯坦（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
【文/史蒂文·費爾德斯坦 譯/觀察者網 由冠群】
記者已將俄烏戰爭描述為世界上「第一場TikTok戰爭」，「歷史上被線民觀看最多的戰爭」和歷史上「最具社交媒體病毒式傳播」特徵的戰爭。但有關數位技術對當前衝突的真正影響，此類炒作也就只能告訴我們這麼多。
到目前為止，烏克蘭戰爭展現出了三個重要的數位化趨勢。首先，技術創新讓烏克蘭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俄羅斯的傳統軍事優勢，特別是在普通民眾大力參與的情況下。其次，隨著這些公民以不同尋常的方式參與數位化戰爭，平民和軍人的界限變得模糊了。不幸的是，國際人道主義法沒有與時俱進，導致人們越來越擔心數位化戰爭下戰爭規則的應用問題。第三，這場衝突產生了大量資料，這些資料可能有助於追究戰爭罪犯的責任。然而，開源調查數量激增，也會引發分析偏差和程式衝突之類新風險。
有心維護戰爭法的各國政府和民間組織應該注意到這些新挑戰。數位技術現在成了戰爭的主要特徵。新政策和法律規範越早出台，國際機構就能在未來衝突中更有效地保護平民和起訴違法者。
轉危為安
烏克蘭利用新技術扭轉了戰爭的不利局面。作為首批出現的交戰雙方都擁有先進技術基礎設施的衝突，俄烏戰爭已成為新技術概念的實驗場。戰爭初期，大量報導都集中在新武器效能方面，比如土耳其的TB2無人機，或者提供互聯網接入服務的星鏈衛星系統等新通信設備。不錯，是TB2無人機摧毀了俄羅斯的裝備，星鏈系統説明烏軍組織了炮擊行動，但數位技術對作戰方式的影響同樣重要（儘管不那麼明顯）。
運往戰場的星鏈系統
至關重要的是，星鏈設備還有另一個用途。通過提供可靠的互聯網接入服務，使得烏克蘭公民投身戰鬥中。它們將戰鬥擴大到傳統軍事和政府行為者之外的範疇。烏克蘭的一項關鍵創新是部署了眾包應用程式——使得個人能夠提供有關俄羅斯軍事行動和資產的關鍵資訊。
2020年初，烏克蘭推出了Diia應用程式，政府本意是借助該程式方便公民更新許可證、支付停車罰單和報告道路損毀情況。但在戰爭爆發後，烏克蘭政府改造了該應用程式，使其成為烏克蘭軍隊的前線耳目。烏克蘭公民可以通過該應用程式上傳有關俄軍的地理位置照片和視頻。公民還可以使用Diia程式提供有關「可疑」人員的情報，無論這些人是叛徒、敵軍還是特工。
正如烏克蘭數字轉型部官員古爾薩娜·馬梅季耶娃在接受本人採訪時所說，該應用程式使得烏克蘭人可以報告「他們看到的坦克、軍事力量以及任何可能的俄軍部隊。我們竭力敦促公民這樣做。」這些資料被匯總到地圖上，並被從事防禦和反擊工作的情報官員使用。令人生疑的是，在國家缺乏必要技術能力和公民缺乏數位化技能，無法通過智慧手機提供關鍵資訊的情況下，烏克蘭政府能否有效利用上述工具。
雖然很難評估眾包應用程式對戰爭的總體影響，但有許多個案表明這些程式有助於烏軍的戰鬥。例如，在2022年3月爭奪南部城鎮沃茲南森斯克（該鎮擁有35000名居民）的戰鬥中，烏克蘭志願者使用Viber社交應用程式發送俄羅斯坦克的座標，並指引烏軍火炮攻擊俄軍。正如一名志願者所說：「所有人都出了力。每個人都分享了資訊。」其結果就是俄軍遭到了打擊，俄軍士兵丟棄了43件軍事裝備中的近30件，其中包括坦克、裝甲運兵車、火箭炮、卡車和一架失事的Mi-24武裝直升機——這是俄軍第一次潰敗。
數位技術在烏克蘭戰爭中的作用不僅限於無人機和眾包應用程式。資訊作戰還是俄烏兩國獲取國際支援的重要手段。當然，網上資訊作戰並不是新現象。許多專家將2012年的以色列-加沙衝突稱為全世界第一場「推特戰爭」，而「ISIS」和其它恐怖組織早就利用社交媒體進行大肆宣傳，甚至招募支持者並影響全球輿論。
但俄羅斯和烏克蘭對全球資訊戰的重視程度卻是不同尋常的。在戰爭早期，烏克蘭人顯示出他們極其擅長使用表情包、視頻和圖片來展現自己的抵抗意志。對烏克蘭來說，吸引西方的注意力對於維持西方對烏克蘭的武器援助和其它援助至關重要。
平民上陣
隨著數位技術讓烏克蘭公民能夠以獨特方式參與戰爭，平民和軍事人員的界限變得模糊了。Diia應用程式只是烏克蘭人利用數位技術的眾多例子之一。烏克蘭國防部與自稱為「烏克蘭IT軍」的民間組織密切合作，組織起一支超過40萬駭客的國際和烏克蘭志願者隊伍，對俄羅斯基礎設施和網站發起了攻擊。
這支部隊由烏克蘭數字轉型部部長米哈伊洛·費多羅夫創建，他發了一條推文，其中包含一個新成立的Telegram小組的連結，該小組敦促志願者「使用一切網路工具和‘分散式拒絕服務攻擊’打擊俄羅斯網站。」他最初提供的打擊目標是31家俄羅斯銀行、商業機構和政府網站。此外，還有許多平民使用專業技能支持戰爭的例子。比如，超過1000名民用無人機操作員，使用無人機從空中監視俄羅斯裝備設施，並將重要情報傳遞給烏軍部隊，使其炮擊俄軍。
這種模糊性導致眾多難題出現，即國際人道主義法應如何保護平民的問題。一個基本的法律概念是區分原則：衝突各方應區分平民人口和軍事戰鬥人員，並僅針對軍事目標採取行動。但當平民向交戰一方提供直接支援時，規則是否應該改變？例如將俄羅斯坦克的無人機監控錄影提供給烏克蘭炮兵部隊，從而使烏軍精確打擊俄軍？
國際人道主義法已經規定，平民應免遭直接攻擊，「除非他們直接參與敵對行動」。但對「直接參與敵對行動」的準確含義卻眾說紛紜。2009年，國際紅十字會發佈了解釋性說明，闡明了什麼樣的行為算是「平民直接參與敵對行動」。儘管這一說明尚未被視為既定法律，但它具有重要意義，該說明提出了判定平民參與敵對行動的三個必要條件：首先，該行動是否引發了不利的軍事後果；第二，該行動和預期傷害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係；第三，行動是否專為支持武裝衝突中的一方而損害另一方，即是否存在「參戰關聯」。
關於傷害的門檻，批評者認為，紅十字會的說明對「傷害」標準定的過於嚴格——不包括平民為「增強一方的軍事行動效果或能力」而採取的行動。因此，製造簡易爆炸裝置的平民不符合「直接參與敵對行動而造成傷害」的標準。只有將簡易爆炸裝置埋入地下或直接參與安裝簡易爆炸裝置的平民才符合標準。同樣，批評者指責該說明對因果關係的定義過於嚴格。該說明規定了「直接因果聯繫」原則，指出平民必須與可能的傷害間存在直接聯繫。因此，增強或維持一方傷害對手的能力不符合此標準。向衝突中的一方提供物資和服務，如燃料、資金或電力，也不符合條件。但如果某個平民向衝突中的參戰方提供情報，然後該參戰方隨後攻擊了目標，那這個平民就符合直接參與敵對行動的標準。可該平民提供的情報如果沒有被立即使用（假設任務規劃小組分析了該平民提供的情報，隨後將其傳遞給空襲打擊小組），這就不符合直接因果聯繫的要求，不屬於「平民直接參與敵對行動」。至於確定第三個要素「參戰關聯」的標準，紅十字會承認，這造成了「相當大的實際困難」。參戰關聯不是以參與行為者的主觀意圖或敵對意圖為前提評判標準——「它不取決於每個參與者的心態。」相反，它體現在行為或行動本身的設計中，基於客觀可核實的因素。
有助於追責
俄烏戰爭產生了大量資料，這些資料可能被用於起訴戰爭罪。活動人士和普通公民使用智慧手機存儲照片和視頻，記錄戰爭罪行。民間調查人士使用網路搜索識別戰爭罪犯並核實戰場暴行。個人在應用程式和社交媒體上發帖，呼籲大眾關注侵犯人權問題，吸引人們關注暴行。初步結果令人鼓舞。據報導，烏克蘭檢察官正在調查21000多起戰爭罪行。2022年5月23日，一個審判團首次宣判了一名因戰爭罪受審的俄羅斯士兵。
攝像頭下的俄軍士兵
但大規模應用開源調查和生成數字證據並非全無風險。在發佈此類資料時，新聞媒體往往一心問責而忽視了對資訊源的保護。斯坦利中心曾在2021年發表了一份報告，該報告就關注開源新聞的附帶傷害風險。一位元記者講述了一個使用視頻記述中東導彈襲擊的故事：「我們希望將視頻納入我們的報導。但透過視頻，不難找出我們的連絡人在拍攝時站在哪個建築物、公寓或窗戶後面。這可能會導致此人被捕或給其家庭帶來傷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沒有在報導中發佈這段視頻。」
開來源資料的確可以提供重要資訊，但它也可能助長針對平民的暴行和對平民造成其它傷害。例如，在烏克蘭戰爭初期，穀歌決定禁用穀歌地圖中的即時交通功能。雖然即時交通模式能向烏克蘭人提供有用資訊，説明他們逃離危險，規劃撤退路線，但也有人擔心披露交通資料可能有助於俄軍瞄準目標。
另一個問題與調查過程中的偏見和盲點有關。儘管數位資訊披著客觀性的外衣，但在相關資料的收集及其後續分析過程中很容易出現判斷錯誤，從而阻礙開源調查。一個問題是演算法偏見。當調查人員使用關鍵字搜索收集某些資訊時，比如所謂某個地理區域內的暴行照片，社交媒體的突出優先順序設置可能會扭曲搜索結果。社交媒體使用專有演算法突出顯示某些高優先順序聲音、帳戶或網站，而優先順序設定主要取決於這些聲音、帳戶或網站的創收潛力。這意味著「每個平台的演算法都可能導致某些相關材料被忽視。」另一個令人擔憂的領域是自動化偏差，即無論事實如何，自動化工具（如搜索海量視頻和照片以找到匹配項的目標識別程式）產生的結果都可能被認為比人工分析更準確。
最後，證據保存也可能面臨挑戰。鑒於國際司法程式進展緩慢，檢察官可能連續多年都無法使用收集到的資訊。調查人員應該發展妥善保留和存儲數位資訊的能力，制定合適的資料傳輸協議，並考慮相關的安全步驟。科技公司也有義務妥善保存資訊以便日後追責。
但在科技公司執行其它更重要責任時，這一責任會被忽略，比如科技公司有必要刪除有害內容。費德麗卡·德亞歷山卓和科斯蒂·薩瑟蘭曾記述過，YouTube在2020年7月至9月間刪除了7872684個違反其社區準則的視頻，其中93%是通過自動過濾程式刪除的。但是，其中許多視頻可能包含對未來證據收集和案件起訴至關重要的資訊。YouTube是永久刪除了某段視頻，還是簡單地禁止其播放？YouTube遵循什麼資料傳輸協議？在這方面，平台的政策是不透明的，但這一行為對未來追責的影響卻是實實在在的。
（觀察者網由冠群選譯自「WARONTHEROCKS”網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