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歐對中政策:從「脫鉤」到「去風險」 戰略轉向還是凝聚共識?
文/BBC中文網
過去三個月,「去風險」(De-risking)無疑是社交媒體的一大熱詞,風頭蓋過之前特朗普治下美國對中政策中的「脫鉤」之說。
據信,「去風險」這一概念由歐盟委員會主席烏爾蘇拉·馮德萊恩3月份第一次提出,到5月份G7峰會上寫入公報,再到六、七月份的外交出訪中被反覆提及,「去風險」成為主導西方對華關係的最新共識。
從「脫鉤」到「去風險」,這是否代表歐美對中國的戰略轉向?還是戰略細化?更重要的是,「去風險」背後到底有哪些考量,中國又為何反對?BBC中文梳理、採訪,進行深入剖析。
「去風險」共識
在3月底的一次演講中,馮德萊恩為自己即將展開的中國之行定下基調。
一方面,她強調與中國「脫鉤」既不可行,也不符合歐洲利益,因此歐洲當時沒有響應特朗普提出的與中國「脫鉤」的倡議。話鋒一轉,她說,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將專注於「去風險」。
換言之,「去風險」就是相對於「脫鉤」一詞而言的。
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於2023年4月5日抵中國進行為期三天的訪問,歐盟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也同時到訪。
「脫鉤」則是特朗普的演講中的常用詞。比如在2020年8月的一次採訪中,川普表示,中美經濟有可能脫鉤。他表示,「我們沒必要」和中國做生意。後來他又談及脫鉤說:「就是說,如果我確定他們沒有以正確的方式對待我們,我肯定會那樣做。」
過去三個月, 從拜登到馬克龍,歐美領導人快速接受了「去風險」這個新詞。
4月27日,美國國家安全顧問傑克·沙利文在一次政策講話中用了這個詞,「我們追求去風險,而不是脫鉤……去風險從根本上意味著有彈性、有實效的供應鏈,確保我們不會被任何一個國家所脅迫。」
然後,在5月份的日本的G7峰會上,「去風險」被七國集團整體接納,正式寫入公報之中。
7月6日到9日,美國財政部長葉倫訪華。行前在一次國會眾議院聽證會上,她還在繼續闡釋這個詞,她表示,儘管需要提出中國那些侵犯人權的報告,但與中國脫鉤將是「一個巨大的錯誤」,美國人購買在中國可以更廉價地生產的商品從而「大大獲益」,而中國也同樣從美國出口產品中獲益,而這也有利於美國經濟,「這就是為什麼停止跟中國進行貿易將是災難性的。去風險?很好。脫鉤?絕對不行。」
「這個詞爆火,我都可以想象,要麼是大家苦思冥想,然後一個總統跟另一個總理打電話說,大家協調好,最近幾個月哈,多提提這個詞。要麼就是,馮德萊恩一說『去風險』,其他領導人一拍桌子說,這個詞好,我們也用,」一位長期在內地和香港商學院授課的學者向BBC中文表示。他說, 這個詞最主要的作用是跟特朗普的無底線外交劃清界限,顯得理性、負責任,又不得罪已經仇視中國的選民。
歐州版和美國版「去風險」
細究下,歐美對待「去風險」的出發點不一樣。
德國媒體《商報》解釋,俄烏戰爭讓歐洲警醒,經濟上依賴對手,將會使歐洲陷入受人脅迫的境地,所以要「去風險」。與「脫鉤」不同的是,「去風險」的目的並不是要在經濟上孤立中國,而是要增強歐洲自身的經濟抗壓能力。
美國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則稱,去風險聚焦在高技術,特別是半導體領域,以阻止中國超越西方。美國事實上已經在做了,在芯片等領域築起「小院高牆」。而且似乎效果顯著——根據全球行業協會 SEMI 的最新數據,在美國的貿易制裁下,中國芯片設備銷售額在今年第一季度同比下降23%,而全球芯片設備銷售額卻增長9%。
換句話說,歐洲出於自身抗風險的能力,加強自己的產業鏈安全,從而轉移部分產業鏈,達到對中「去風險」的目的。美國則在戰略競爭的高度,通過關鍵領域的嚴格限制,以去除中國作為主要戰略競爭對手超過乃至威脅自身的風險。
疫情爆發後,各個國家發現在藥物、醫療用品上不能過於依賴單一市場,否則在極端情況下,會危及自身安全。因此提出供應鏈多元化和「近岸外包」(near-shoring)。長期以來,發達國家依靠離岸外包(off-shoring)降低成本,把訂單轉移到中國等地,而近岸外包可以以降低供應鏈的脆弱程度。
在疫情前後,歐美與中國的地緣政治關係也急劇惡化,在新疆、香港、台灣、俄烏等問題上分歧加劇。美國又推出友岸外包(friend-shoring),號召供應鏈轉移到「有共同價值觀的國家」。
上述學者稱,「去風險」就是兩個趨勢合流之後的產物,它有足夠的模糊性,因為歐美日在面對中國時可以定義自己的「風險」。
香港大學中國商業學院院長劉寧榮撰文稱,對歐美日等國家來說,儘管「去風險」所代表的含義並不相同,但可以成為他們在後新冠時代對華政策的最大公約數。歐盟的主流看法是強調「去風險」不同於「脫鉤」,不是孤立中國,而是要增強歐洲自身的經濟抗壓能力。對美國而言,與「脫鉤」相比,這個詞較為中性,比較容易讓世人接受,但美國並不會因此改變在高科技領域與中國脫鉤的戰略,也不會放棄圍堵和孤立中國的既定方針。
中國的「去風險」
西方輿論普遍認為,從「脫鉤」轉向「去風險」,這是歐美日在「鬆口」,試圖淡化與中國緊張關係和陣營劃分。
但中國在官方層面則回應沒那麼積極。
不久前,總理李強訪問德國,他對商界喊話稱,世界經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應該辯證看待依賴問題,不能人為誇大「依賴」,甚至把相互依存與不安全簡單畫等號,「不合作才是最大的風險,不發展才是最大的不安全」。
新華社的報道則更強硬地指出,提出「去風險」,目的就是要把中國與「風險」劃上等號,誘拉盟友從過去因美國施壓與中國「脫鉤」的被迫狀態,轉為主動「去風險」進而「去中國化」的自發狀態,為美國實現其整體對華「脫鉤」遏制戰略打助攻。
「雖然中國反應很大,但其實一定程度上中國該慶幸,這是對中國重要性的認可而做出的妥協。」上述學者稱,而在西方民主整體下,不可能做出180度改變,尤其是中國威脅成為西方社會難得的共識之時,只能用「去風險」作為一種務實的態度,雖然還在強調中國是個「風險」,但也承認了,與中國脫鉤,脫不起。在這個語境下,中國就和西方有博弈的空間。
實際上,中國也在「去風險」。
2020年7月,中國也提出了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這一說法剛提出時,從媒體到輿論,多以「內循環」來概括。這一政策標誌著中國的戰略重心將轉向本地需求和技術發展。
當時就有觀點提出,是在降低對外經濟依賴性,以便在極端情況下,比如台海戰爭,面對歐美日的經濟制裁,保持一個正常運轉的經濟。俄烏戰爭爆發後,這種觀點更加甚囂塵上。
貿易碎片化的後果
即便不像冷戰時期美蘇那樣經濟完全脫鉤,「去風險」的思維指導下,同樣會導致全球貿易的「碎片化」,儘管在很多學者看來,在疫情期間,這種碎片化的趨勢已經形成。
新加坡副總理黃循財稱,「一個碎片化的全球經濟將把世界分裂為相互競爭的區域集團。貿易、投資、思想的傳播將會減少——而這些都曾是幫助我們實現經濟進步的關鍵因素」。
上述學者則表示,經濟學上講,凡歧視必有代價。把中國的某些領域當作風險,而去風險,就是一種歧視,那麼不得不承擔代價,比如價格更高、品質更差的商品。
「但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同樣的事情也在中國發生。比如電信行業,三大國企壟斷,沒有開放給外部市場,那麼競爭就不充分。幾年前有人把中國移動在香港的套餐發到網上,大家發現比他們在內地的套餐優惠得多,從而忿忿不平。其實就是因為香港的電信市場,沒有設置壁壘,充分競爭下效率更高。」
貿易碎片化帶來的後果有前車之鑒。一戰後,美國議員科德爾·赫爾認為,德國和英法開戰,就是因為貿易不夠自由,而自由貿易能促進國際和平。
他在國會演講中稱,「對我來說,與不受阻礙的貿易相伴的是和平;而與高關稅、貿易壁壘和不公平經濟競爭相伴的則是戰爭。在我看來,我們需要鼓起勇氣,在當前的嚴重危機中發揮領導作用,因為歷史的命運指針現在指向我們。」
但當時赫爾的觀點過於匪夷所思而被邊緣化。
直到全世界經歷了二戰的苦痛之後,人們在迷茫中想起赫爾的觀點,此時已是國務卿的赫爾趁勢促成關稅和貿易總協定(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簡稱GATT),之後演化為WTO,他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70年過去,全世界經歷空前的自由貿易程度,以及大致和平的國際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