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雨詩專欄焦點評論

廖雨詩 / 從澳門熄燈到上海空場:權力清空座位 濱崎步用藝術填滿意志

濱崎步先前原訂在上海進行演唱會被取消,澳門演唱也喊卡。

◎ 廖雨詩

濱崎步原訂於明年1月10日在澳門舉行的演唱會,主辦單位卻突然宣布取消,理由依舊是熟悉的「諸多因素」。消息傳出的瞬間,許多歌迷感到錯愕,但更明顯的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陰影再次籠罩——在演出產業最繁盛的城市之一,一項準備多時的演唱會竟能在臨門一腳時被輕易抽走,彷彿所有努力與期待只需一句模糊的說法便能化為空氣。對一位創作生命已跨越二十餘年的歌手而言,這種突如其來的「被取消」早已不只是行政決定,而更像是一股無以名狀的外力試圖重新塑造舞台的形狀。

澳門的熄燈消息傳來後,人們不由得再次想起十天前那場在上海上演的空場演唱,那是一種同樣突然而同樣深刻的沉默。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們理解到,一位藝術家如何回應外力,往往比外力本身更能顯示藝術與自由的邊界。

燈光在上海那一晚依舊準時亮起,音響的震動在空氣裡輕輕擴散,舞台機械緩緩升起,技術人員各就各位,一切都按照萬人演唱會的節奏運作。然而,上海東方體育館的入口在 24 小時前已被行政命令封鎖,沒有觀眾湧入,沒有燈牌海洋,也沒有期待中的吶喊。取而代之的,是一萬四千張空椅子,它們整齊排列,靜默而冰冷,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徵召,成為一支無聲軍隊,用沉默的姿態向世界展示著看不見的意志。

濱崎步走進這片空白時,不再只是流行歌手,更像是逆光中緩步前行的創作者。她知道觀眾不會出現,卻仍然按照舞台的節奏開唱。在這樣的夜晚,她的身影比任何政治辯論都更具力量——當世界要求她沉默,她以歌聲回應,提醒人們自由不是掌聲賦予的,而是創作者在壓力面前仍願意站上舞台的姿態。

濱崎步之所以面對空椅子演唱,並非因為票房,而是因為政治介入。自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提出「台灣有事」說法後,多場日本藝人的演出在中國陸續出現「臨時調整」或「不明原因取消」的情況:和田薰的音樂會取消、natori 的演出撤銷、SID與 chilldspot的行程被劃掉,名單像被透明橡皮擦一個接一個消除。然而,濱崎步沒有隨著壓力離開上海,也沒有以控訴代替演唱,而是用完成整套演出來回應這份荒謬。對她而言,一場演唱會的成立不是因為市場允許,而是因為作品本身需要被完成,那是一種對作品的忠誠,也是對長年合作團隊的承諾。

身為藝術學博士並長期研究文化政治的筆者常說,創作的倫理比市場更持久,也比審查更堅硬,而濱崎步的選擇讓這句話在那晚具體成形。亞洲娛樂圈長期存在一套被默默接受的規則:語言會被柔化、立場會被淡化、敘事會因市場而漂移。沉默通常換得安全,而安全換得舞台。這樣的策略並非懦弱,而是高度市場化環境中的自然反應。然而,濱崎步的零觀眾演唱讓這種「大家都這樣」的默契第一次變得無法繼續隱形。

她沒有譴責任何人,也沒有宣稱自己更勇敢,但她的行動本身形成一種清晰的對照:有人讓市場替自己說話,有人讓作品替自己說話。那一夜,她站在空場中央,並不是為了挑戰誰,而是用行動提醒整個文化圈——在種種限制下,仍有人選擇站直而不是彎身。

政治最擅長的,不是公開禁止,而是讓某些事悄悄「不存在」。讓演唱會被取消得像是自然事故,讓缺席變得理所當然,讓沉默彷彿不是壓力,而是自願。然而濱崎步選擇在空場開唱,讓這種「安靜的力量」第一次被照亮。她讓本該象徵政治優勢的空椅子,反而成為藝術主體性最清晰的映照。在沒有觀眾的環境中,歌聲不再用來取悅誰,而是回到最原始的形態——它只是存在。

筆者在研究表演美學時常說,真正的舞台不一定需要掌聲,它需要的是創作者對作品的責任,而那一夜的演唱會正是這句話的最佳註解。從藝術學的觀點來看,濱崎步的空場演唱之所以令人動容,是因為它重新提醒我們:藝術最珍貴的地方,不在於商業的成功,而在於創作者是否願意忠於自己的內在尺度。

藝術史上被記住的作品,往往不是票房最亮眼的,也不是市場最青睞的,而是那些在壓力下仍忠於自我的創作者。他們拒絕讓環境塑形,也拒絕讓利益左右,因為作品的價值不是市場決定,而是意志完成。濱崎步在空椅子間唱下的每一個段落,都是這種信念的具體形狀:藝術若失去內在的堅定,就只剩市場;藝術之所以能超越市場,是因為仍有人願意在沒有掌聲時完成作品。

如果權力想透過清空場館來宣示它能「決定誰能發聲」,那麼濱崎步的選擇恰恰讓這份宣示失效。她沒有喊口號,也沒有刻意反抗,但她用歌聲提醒所有人:當一位創作者願意在空場完成整場演出,審查便無法真正奪走作品的存在。

那一晚的東方體育館,表面上被迫沉默,實際上卻因濱崎步的空場演出而變得異常響亮。那是唯一一個由藝術,而不是政治或市場,決定舞台是否成立的夜晚。權力可以清空座位,但它奪不走創作者的意志,而自由,也就在這樣被壓縮的空氣裡悄悄被唱了回來。

(作者廖雨詩為藝術學博士、文化與政治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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