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評論

美國似乎癡迷於中俄結盟問題,但中俄選擇的是…

2021年8月9日至13日,中俄「西部·聯合-2021」演習在寧夏青銅峽舉行。

文/觀察者網于濱(美國文博大學政治系教授、上海美國學會資深研究員)

【導讀】 近期,華東師大俄羅斯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于濱教授撰文,就美軍撤離後的阿富汗局勢和中美俄近期的戰略競爭行為作了分析。限於篇幅,僅編譯文章的部分內容。

該文原標題為「阿富汗變局與八月炮火」(Afghan Endgame and Guns of August),刊發於太平洋論壇(Pacific Forum)主辦的《比較雙邊關係》2021年第2期。

對中俄而言,2021年之夏是福禍相依之際。以上海合作組織成立和《中俄睦鄰友好合作條約》簽訂20周年為標誌,兩國關係進入穩定而友好的第三個十年。然而此時此刻,美國在阿富汗苦心經營20餘年後,卻在混亂之中草草收場,這給中俄兩國帶來了至少兩個負面的結果:位於中俄兩國「後院」的阿富汗飽經戰亂,前途未蔔;不僅如此,美國在冷戰結束30年後,得以騰出手來,專心應對兩個歐亞大國的挑戰。8月間,阿富汗戰局急轉直下,中美俄在歐亞大陸腹地及其周邊海域分別進行大規模軍演。至此,阿富汗在21世紀可能不會再次成為「帝國的墳墓」,美國結束阿富汗戰爭後,大國之間即使不會走向衝突,也將迎來一個全新的競爭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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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俄直面阿富汗

美國撤軍之前,儘管中俄美地緣政治博弈不斷加劇,但阿富汗仍是三國利益重合之處,三方都有意使阿富汗問題實現「軟著陸」。2019年以來,三國以擴大的「三駕馬車」形式共同努力,以期和平解決阿富汗問題。對莫斯科和北京來說,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存在是一把雙刃劍:它既是一種地緣威脅,但也能有效遏制其「後院」的伊斯蘭激進武裝。中俄都希望在與阿富汗有關各方達成可持續的和平協議之後,美軍有序撤離阿富汗,這樣可以避免阿富汗再次成為恐怖分子的「庇護所」。

然而,阿富汗大結局的摧枯拉朽之勢,為北京和莫斯科所始料未及。5月11日,美軍在沒有通知阿富汗政府的情況下撤離坎達哈機場。7月5日,美軍也以同樣的方式從喀布爾以北60公里的巴格拉姆空軍基地撤離。8月15日,阿富汗總統加尼逃離喀布爾,塔利班佔領首都。中國和俄羅斯別無選擇,只能面對一個政治前途不甚明朗的阿富汗。儘管如此,中俄對阿富汗問題的態度截然不同,前者更積極地與阿富汗境內外有關各方進行接觸。

中國應對之策: 有所作為

5月11日,在西安舉行的第二次「中國—中亞五國」外長會議上,王毅警告稱,「外國軍隊應有序、負責任地撤離阿富汗,以防任何倉促行動對阿富汗的和平與和解進程產生不利影響和嚴重干擾。」幾天後,中國外交部長通知阿富汗外長,中國「願意主持阿富汗內部會談,並幫助其反恐努力」。7月中旬,在塔吉克斯坦首都杜桑貝舉行上海合作組織外長會議期間,王毅重申了這一提議。

在加強對阿外交活動的同時,中國或許是第一個(6月19日)敦促其公民儘早搭乘民航撤離的國家。正是在此背景下,王毅於7月14日對塔吉克斯坦進行正式訪問,隨後參加了在杜桑貝舉行的上海合作組織外長會議,並於次日在塔什干會見了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隨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於7月16日與阿富汗總統加尼通電話。習近平敦促「阿人主導、阿人所有的政治對話,促進民族和解與和平進程」。他還承諾為阿富汗抗擊新冠疫情提供更多援助,並希望阿方對在阿的中國公民和組織提供更多保護。

在美軍突然撤離巴格拉姆空軍基地10天後,也即習近平與加尼進行會談時,美國公佈新的美軍撤離截止時間為8月31日,這導致阿富汗軍隊從7月下旬開始在全國範圍內崩潰。7月28日,王毅在天津會見塔利班政治領導人巴拉達爾時表示:「美國和北約突然從阿富汗撤軍,標誌著美國阿富汗政策的失敗,阿富汗人民現在面臨著穩定和發展自己國家的重要機遇。」

巴拉達爾希望中國更多地參與阿富汗和平重建進程,在阿富汗重建和經濟發展中發揮更大作用。王毅表示,塔利班應與「東伊運」等恐怖組織劃清界限。作為回應,巴拉達爾承諾阿富汗塔利班「絕對不允許任何勢力在阿富汗領土上做任何對中國有害的事情」。

巴拉達爾並不是第一個前往中國訪問的塔利班團體。「9·11」事件發生之前,塔利班與中國就有過接觸,但「9·11」之後,中國支持阿富汗北方聯盟,與塔利班的這種接觸中斷了幾年。然而,中國從未將塔利班定性為恐怖組織。

中國在阿富汗問題上的進取性外交有兩個主要動因:首先是安全問題,尤其是中國西部邊疆;還有經濟利益,因為所有阿富汗鄰國都是「一帶一路」相關國家。在實際操作中,安全與經濟相互關聯,缺一不可。7月14日,巴基斯坦西北部開伯爾-普什圖省的達蘇水電站項目通勤班車遭到恐襲,就是如此。此次恐襲造成13人死亡,其中9人是中國公民。達蘇水電站是中巴經濟走廊建設的一部分。

此外,中國作為阿富汗的鄰國,在300公里長的瓦罕山谷東端有92公里長的邊界,與這個飽受戰爭蹂躪的國家相連。據報導,中國在2016-2018年間向阿富汗提供了約7000萬美元的軍事援助,並幫助阿富汗軍隊在瓦罕走廊建立了一個專門用於反恐目的的山地旅。除此之外,中國在美國佔領阿富汗的20年間,對阿富汗的投入包括數十億美元的經濟援助,包括學校、醫院、公寓等各類項目及糧食援助,在中國和阿富汗培訓數千名阿富汗學生和技術人員。2017年以來,中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就討論過將中巴經濟走廊延伸至阿富汗的可能性。然而一些大型經濟項目,如2008年價值40億美元的艾娜克(Anyak)銅礦合同和2011年的阿姆河盆地油氣田聯合開發合同,卻一直因安全問題而裹足不前。

俄視塔利班為恐怖組織,但仍與其接觸

與中國不同,俄羅斯從2003年2月起將塔利班視為恐怖組織,但這並沒有阻止俄羅斯與其接觸。俄外長拉夫羅夫8月13日指出:「我們正在與阿富汗所有重要的政治力量進行對話,包括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烏茲別克人和塔吉克人的代表,以及其他人。」

事實上,塔利班代表早在2018年11月就訪問了莫斯科,參加由俄羅斯主持的「和平會議」。他們還在2021年(3月18日和7月8日)舉行了兩次會晤,以參加三方磋商,這顯然是俄羅斯最喜歡的對話平台。在塔利班接管喀布爾的兩天前,拉夫羅夫設想了一個擴大的三方磋商機制,除了巴基斯坦之外,還包括伊朗和印度。阿富汗之外,俄羅斯在中亞投入大量資源,在安全領域(集體安全條約組織、獨聯體)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俄外長拉夫羅夫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于5月19日在(冰島首都)雷克雅維克會面,為6月中旬的「拜普會」做準備,彼時阿富汗事態的發展使俄美關係變得更加複雜。對克里姆林宮來說,阿富汗問題也牽涉到美俄關係。曾幾何時,俄羅斯一度允許其中亞盟友向美軍提供基地;2015年以前,俄羅斯甚至允許北約通過其北方運輸系統為在阿富汗的行動輸送人員及物資。然而,隨著美國在阿富汗軍事行動的結束,俄羅斯官員公開排除了在集體安全條約組織國家接納美軍的可能性。相反,俄羅斯選擇在7月下旬加強其在塔吉克斯坦軍事基地的軍力,並於8月5日至10日在距阿富汗邊境僅12英里(約19公里)的塔吉克斯坦與塔吉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軍隊進行了一次聯合軍演。

中國也啟動了與塔吉克斯坦的安全機制。8月18日至19日,中國和塔吉克斯坦國內安全部隊在杜桑貝舉行了代號為「反恐協作-2021」的反恐演習。與此同時,中國和俄羅斯排除了對阿富汗直接進行軍事干預的任何可能性。7月28日,俄羅斯國防部長和中國國防部長在上合組織杜桑貝年度防長會議期間會晤,重點討論了阿富汗問題。 9月,上海合作組織將在俄羅斯中央軍區舉行「和平使命-2021」反恐演習(演習時間為9月11日至25日,目前已經開始。編者注)。

中俄為未來聯合國介入阿富汗敞開大門

在聯合國,俄羅斯和中國於8月30日聯手對美國發起的阿富汗決議投棄權票,該決議呼籲塔利班允許那些尋求離開阿富汗的人安全通行。中國常駐聯合國副代表耿爽表示,美國及其盟友在將責任推卸給阿富汗鄰國的同時,留下了「巨大的災難」,俄駐聯合國大使瓦西裡·涅邊賈抱怨說,該決議未能採納俄羅斯對「人才外流」的擔憂,並且沒有解決美國凍結阿富汗政府美國帳戶的問題。

中俄兩國在聯合國就阿富汗問題投棄權票,表明兩國對未來聯合國在阿富汗的作用仍敞開大門。在聯合國決議三天前,中國國防部宣佈,中國將於9月6日至15日在中國中部首次舉行「共同命運-2021」國際維和實兵演習。來自中國、巴基斯坦、蒙古國和泰國的1000多名軍人將參加演習。根據數年前的一項協議,聯合國可授權上合組織代表聯合國派遣維和人員。

8月軍演炮聲隆

進入8月,美國及其盟友在歐亞大陸周邊海域舉行了為期25天的「大規模全球軍演2021」(Large Scale Global Exercise 21)。這場40年來規模最大的軍演,跨越17個時區,動用2萬5千餘人,涵蓋美軍各軍兵種,意在檢驗美軍同時應對中俄兩大國的能力。與此同時,中俄兩軍的「西部·聯合-2021」軍演在歐亞大陸腹地展開。顯然,海上(美國)和大陸(俄羅斯和中國)大國都在未雨綢繆。在這個意義上,美軍結束對阿富汗20年的佔領,絕非預示戰亂的終結,無論是在阿富汗這個飽受戰爭蹂躪的國家,還是在世界其他地方。在這一點上,所謂阿富汗是「帝國墳墓」的歷史類比,顯然不合時宜。正如美國總統拜登在8月31日演講中指出的那樣,美國最終從阿富汗撤出,是為了應對中國和俄羅斯的戰略挑戰。至於阿富汗撤軍有多麼「淩亂不堪」——借用美國前防長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對伊拉克佔領管理不善的名句——那都無關緊要。

如果阿富汗的亂局和大國軍演還不夠熱鬧的話,8月間西方媒體又在為中國西北新發現的350個洲際飛彈發射井的消息而亢奮不已。對此,中國官方並未公開否認。美國《華盛頓郵報》甚至臆測,中國或是「故意曝光」。《今日俄羅斯》(RT)的一項分析認為,固定發射井有助於保護固體燃料的「東風-31」、「東風-41」洲際飛彈,而無人機和巡航飛彈則對當前中國移動式飛彈發射架造成威脅。此外,固定發射井將賦予中國接到預警即發射的能力,使中國能繼續其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的同時,確保其核力量的生存能力。考慮到每枚「東風-31」、「東風-41」洲際飛彈可搭載10枚彈頭,中國很容易將其核彈頭增加到1000枚。正如一些中國媒體一段時間以來所宣導的那樣,這是一種更可靠的威懾,而中國可以相對輕鬆地做到這一點。

即使中國將其核彈頭增加到1000枚,其核武庫也遠小於俄羅斯和美國。(據美國科學家聯合會估計,俄羅斯擁有6257枚核彈頭,美國有5550枚,中國為350枚。但已經裝備的戰略核彈頭數量,俄羅斯為1600枚,美國為1700枚。編者注)但對於美國戰略司令部司令查理斯·理查上將來說,中俄合作比「中國戰略核力量的突飛猛進」更具威脅性。

與理查上將對莫斯科與北京結盟的擔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俄兩國並非熱衷於走向結盟。由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俄羅斯科學院遠東研究所剛剛聯合發佈的《中俄對話:2021模式》年度報告認為,美國對於中俄結盟問題的癡迷是一個概念陷阱,中俄實際上選擇的是一種更靈活、務實和舒適的互惠模式。一個例子是,7月下旬,俄羅斯政府向國家杜馬提交了一項協議,將中俄關於彈道飛彈和運載火箭發射的相互通知再延長10年。該協定由中俄兩國國防部長于2020年12月15日簽署。協定規定,無論中俄的核力量規模如何,協定都將兩國的戰略安全問題置於信任、可驗證的互惠機制中。

結論:紀念日之困境

今年是《中俄睦鄰友好合作條約》簽訂20周年、上合組織成立20周年、美國阿富汗戰爭20周年、蘇聯解體30周年,這些紀念日,無論是被紀念,還是被忽視,其實都無關緊要了。因為世界似乎正步入新一輪日益敵對的大國博弈。

50年前(1971年7月9日)亨利·季辛吉秘密訪華,世界為之震動。對他來說,美中之戰「將是一場滅頂之災」。然而,季辛吉所說的「災難」不會是另一場冷戰,因為冷戰是西方內部兩個意識形態對手(西方自由主義與西方馬克思主義)之間的「長久和平」(John Gaddis, 1987);這一可能的「災難」也不會像季辛吉兩年來經常警告的像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樣的「全面戰爭」(total war)。當時世界也經歷類似新冠的大範圍疫情,即1918-1920年的「西班牙流感」,在一些學者看來,更為致命的「西班牙流感」在一定程度上迫使雙方息兵罷戰。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21世紀的這場瘟疫卻使大國分道揚鑣。世界向何處去?禍兮福兮?讓我們拭目以待。

【編譯:萬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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