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淚水和啟發：中國人的台灣觀選之旅

文/紐約時報袁莉

在台北火車站，一位名叫翠翠（音）的中國人權活動人士羨慕地看著六位年輕的台灣政治人物正在競選台北市議會席位。十年前，他們曾同時參與民主抗議活動——她在中國，而那六位台灣人則在台灣海峽的對岸。

「我們是同時代的行動者。現在他們在選議員，我和同伴們卻在流亡，」翠翠說，她在去年出於安全考慮從中國逃至東南亞。

翠翠是1月13日的台灣大選前我在台灣跟蹤報導一週的八名女性之一。她們的觀選團名為「民主的細節」，由大陸出生的記者張潔平組織，她在香港工作了20年，疫情期間移居台灣。她的目標是幫助大陸人親眼見證台灣的選舉。

她們去了選舉集會，與政客和選民交談，還接觸了無家可歸者和其他弱勢群體。她們看了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現居台灣人士的脫口秀表演，幽默調侃了在他的祖國屬於禁忌的話題。

這是一場飽含羨慕、欽佩、淚水和啟發的動人之旅。

觀選團去了好幾處展示台灣在1947年至1987年遭受「白色恐怖」鎮壓的地點，當時有數以萬計人被監禁，至少1000人因被指是大陸匪諜而被處決。她們參觀了一座曾關押政治犯的看守所。在她們看來，這是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的歷史教訓，而這條路在中國已經越來越不現實了。

「雖然那個是對於台灣人來講是逆時，可是對我們來講其實就是現在，」20多歲、現居海外的中國記者雅梅（音）說。

觀選團成員均來自日本、東南亞和美國，沒有任何人居於中國。隨著北京對台灣的主權主張日益強硬導致台海緊張加劇，中國和台灣都讓中國人前往該島變得更加困難。她們的年紀從20多歲到70多歲不等。其中有像翠翠這樣最近才離開中國的活動人士，也有移居海外多年的職業和商業人士，不見得都是滿腦子政治的人。

奧勒岡州波特蘭市的房地產經紀人安吉拉·陳（音）參團是為了帶母親來度假。她已歸化為美國公民，但在文化上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她說，這場旅行令她大開眼界。看到台灣民主化進程中的慘烈歷史，她深受震動。與許多中國家長一樣，她的父親叫她不要摻合政治。但現在，她認為每個人都必須為推動社會進步出上自己的一份力。

直到十年前，到台灣見證選舉，對有興趣探索民主化可能性的大陸人來說可能還很受歡迎。

這種現象是很好理解的。大多數台灣人都講國語，並與中國享有共同的漢文化傳承。當大陸人想要探索中國社會的另一種可能性，他們自然而然會從台灣尋找答案。

2012年，我曾前往台灣報導這樣一個群體，他們由十幾位中國頂尖知識分子、企業家和投資人組成。當時，關於民主、共和與憲政的討論在中國社群媒體上比比皆是。

意見領袖們都想知道，中國是否會出現一個類似於蔣經國的領導人，他在上世紀80年代擔任台灣總統期間逐漸變革了其父蔣介石的專制統治。

如今回望恍如隔世。那之後不久，習近平成為中國領導人，讓國家走上了相反的方向。公民社會被迫轉入地下，關於民主的討論成了禁忌。

而這個觀選團來台的背景也大不相同了。他們大多希望在與我的談話中隱去姓氏，因為哪怕只是為台灣的民主歡呼都可能犯了政治上的禁忌。

在原為看守所的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她們不難想像這裡的人曾如何在擁擠潮濕的破舊牢房中度日，並在廁所裡清洗衣物。

「很多人以為台灣民主是自己掉下來的，」江春男在觀選團結束看守所遺址行程後的午宴上對她們說。他曾是一名記者和異見人士，還做過將要離任的蔡英文總統的顧問。「其實是很多人的努力，」他說。

江春男還表示，「中國民主遙遙無期。」

雖然都知道他說的是事實，聽到這話她們還是很泄氣。但這種絕望並沒有持續太久。

她們聆聽了鄭南榕之女的發言，鄭南榕曾是一名出版商和民主活動家，在1989年為抗議缺乏言論自由自焚身亡。在當年自焚事件的現場，他的女兒的發言得到了來訪中國人的共鳴：「一個國家的困境只有那個國家的人民自己去解決。」

此後，她們去看了一位新疆喜劇演員的脫口秀表演，在這片中國西部地區，有超過100萬穆斯林被送往再教育中心。所有人都看哭了。「維吾爾人」、「再教育營」和「封鎖」等詞語讓她們在痛心之餘也感到了一種宣洩釋放，因為這些詞被中國視為過於敏感，不能在公共空間討論。

「每個人都把自己可以做到的做好，多一點點勇氣，我們的社會一定會更好，」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喜劇演員說。

對這群人來說，這次旅行最鼓舞人心的部分是親眼目睹公民們組織起來投票。當參觀者們聚集在島上的總統府時，記者雅梅驚訝地發現，總統府的入口被漆成了桃紅色。

「這不是一個被絕對的威嚴和高牆包圍的府衙，不會嚇到你，」她說，這和中國最高領導人在北京的住地中南海「形成鮮明對比」。

在看了一部關於酒吧女招待組織工會的紀錄片後，他們了解到，這些女性起草了保護自己權利的立法。這對任何中國人來說都是難以想像的。

在中國的城市裡，無家可歸者基本上是看不到的——因為當局不允許他們露面——但這群人了解到，台灣的許多組織為無家可歸者提供食物、洗澡的地方和其他支持。

在選舉集會上，他們看到選民們——有老有少，還有推著嬰兒車的父母們——聚集在廣場和體育場，聆聽候選人的競選演說。

在選舉前的幾天，他們聽到許多台灣人說，他們還沒有決定投票給三位總統候選人中的哪一位。然而，台灣選舉日的投票率為72%，高於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的66%，而那已經是自1900年以來美國投票率最高的一次。

執政黨民進黨候選人賴清德以40%的得票率勝出——即使對該黨的一些支持者來說，這也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但這仍然是由人民選擇誰將成為他們的領袖。

在台灣南部城市台南的一次集會上，鑼鼓和煙花聲中，一家珠寶店的老闆林麗珍（音）自豪地對觀選團說，「這就是民主。」

然後她說：「我知道大陸人也愛自由，他們只是沒有力量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