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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伊托洛夫斯基:「現在進行的這場戰爭,不會瓦解世界秩序」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現在進行的這場戰爭不會瓦解世界秩序」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俄羅斯科學院世界經濟和國際關係研究所所長,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

文/觀察者網

【導讀】 俄羅斯對烏特別軍事行動的開始有多意外,在什麼條件下可以避免這場戰爭? 誰是烏克蘭衝突的主要受益者? 這場衝突是否讓美歐損失慘重? 在2022年2月舉行的「普里馬科夫讀書會」學術專家論壇間隙,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普里馬科夫國際關係研究所所長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接受了俄媒《側面》記者的採訪。

【翻譯/上海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 夏青】

《側面》:在過去一年中,國際關係領域中的主要事件是什麼? ——我認為提出這樣的問題並沒有意義。 因為答案非常明顯。 所以我要問您另一個問題:您對這次軍事行動的發生有多意外?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說實話,我相信在頓巴斯問題、俄羅斯和西方之間的一系列安全問題上是可以找到妥協方式,以避免衝突進一步升級的。 但是,這不僅需要莫斯科的政治意願,也需要基輔、華盛頓、巴黎和柏林的政治意願。

2021年年底,俄羅斯提出的建議事實上並不是最後通牒,而是呼籲對方達成妥協,但同時明確表示準備使用武力。 然而,對方沒有人願意聽。

我認為,明斯克協定本身沒有問題,如果有關各方都願意的話,是可以實行的。 然而,從一開始美國就沒有為明斯克協議的實施提供保障,這已經表現出他們對明斯克協議的態度。 早在2014年,歐巴馬政府就對明斯克協議的執行表達過異議,為與俄羅斯的系統性對抗奠定了基礎。

烏克蘭當局不聽法國和德國的話,只認為美國的立場對它有意義。 而美國向烏克蘭發出了一個明確的信號——做你想做的事。 對於烏克蘭領導層而言——無論是波羅申科政府還是澤連斯基政府——要做的都只有一件事:轟炸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切斷克里米亞的供水,不用遵守任何規則。

《側面》:不久前默克爾明確表示,簽署明斯克協定的目的不是為了解決衝突,而是為了爭取時間讓烏克蘭變得更強大,她的這番言論有沒有改變您的看法?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默克爾的表態具有典型的政治企圖,試圖推翻現在的觀點,證明她先前的舉動是正確的。 顯然,默克爾說這些話是為了解決她目前所面臨的一些問題,例如基民盟/基社盟的問題。

至於明斯克協定,我相信在當時,這是一個真正為了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所做的嘗試,而不是為了給基輔政權喘息的花招。 無論如何,我們是在真誠地尋找解決烏克蘭危機的政治和外交方案。

然而,這種嘗試並沒有很成功,實施協定的運轉機制構建得不夠完善。 當時的情況與現在完全不同,那時候的烏克蘭也和現在完全不一樣,俄羅斯也是。 而俄羅斯與歐盟的關係主要在於經濟聯繫。 俄羅斯與美國的關係迅速惡化,但這完全不是俄羅斯的問題。 美國很想把烏克蘭變成俄羅斯安全中的永恆性問題,同時又指責俄羅斯,對其進行制裁、限制,展開對俄信息戰。

《側面》:那當時為什麼要簽署明斯克協定?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事實上,明斯克協定是一個暫停衝突的方案,在一定時間內通過政治和外交手段解決問題,但這需要各方共同的努力。 然而,在現實中,只有俄羅斯在為之努力。 我們非常希望衝突得以解決,儘管我們也明白,許多安全問題和風險問題與烏克蘭的發展動態與趨勢、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願望有關。

因此,回到我們開始的話題——我並沒有對特別軍事行動感到多麼驚訝,因為可以想像得到,俄羅斯的耐心是有限的。 但我還是希望各方都能明白升級衝突會帶來什麼樣的風險,應該盡量努力避免衝突升級。

《側面》:我也沒有對特別軍事行動感到意外。 不是因為我有先見之明,而是因為國際關係專家已經發出警告:世界秩序正在瓦解,而瓦解的過程中通常伴隨著戰爭。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目前世界上正在發生的戰爭都不是會瓦解世界秩序的戰爭。 這種瓦解世界秩序的戰爭一定是全球性規模的,而不是一場混合戰爭。 以前發生過的世界大戰多多少少都會導致部分參與國毀滅,從而使整個國際關係體系發生變化。 我真的不希望再發生這樣的戰爭。

另外,現代世界秩序的轉變是出於客觀的、經濟的原因。 我指的是促進世界經濟發展的非西方中心,這些國家的影響力正在變得越來越大。 全球化的不平衡性,即西方在世界的主導地位和美國在西方內部的主導地位正在逐漸減弱。 這不僅是因為中國正在崛起,還有印度和東南亞國家。 儘管非洲存在種種困難和問題,但它也有可能成為經濟發展中心之一,還有拉丁美洲國家——雖然這必然不會是明天或者後天馬上發生的事情。

《側面》:在我們國家,與西方的衝突經常被定義為生存問題。 大家都在說,對我們而言,這是一個關乎國家生存的問題,但於對方而言,這更像是一個關乎精英們的生存問題。 但是,如果這是一個關於重塑整個世界秩序的問題,這場衝突不也就成為了西方的生存問題? 因為如果他們輸了,不僅僅是西方精英,是整個西方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都將結束。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對於西方的不同國家,這場衝突具有不同的含義。 對美國來說,從一開始就無法接受俄羅斯挑戰其使用軍事力量解決戰略問題的壟斷地位。 在敘利亞,這種壟斷地位第一次被動搖,俄羅斯在敘利亞無視美國和幾個地區大國的行動,説明阿薩德繼續執政,實際上是拯救了敘利亞。 第二次是俄羅斯通過動用武裝力量使克里米亞回歸俄羅斯。 第三次就是這次的軍事行動,俄羅斯直接在烏克蘭使用武力。 因此,美國的反應很激烈。 這畢竟是對美國在冷戰結束后建立的全球霸主地位造成了打擊,美國希望儘可能長時間地保持這一地位。

對美國而言,公開懲罰俄羅斯是非常重要的。 我們不僅僅是在捍衛我們的國家利益,也是在挑戰美國的霸權。 美國無法接受俄羅斯在任何地區擁有自己的利益,尤其是在後蘇聯空間。 就像美國也無法接受中國在亞太地區內擁有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說,美國認為只有他們才能擁有全球利益。

以歐盟國家為例,他們對在烏克蘭發生的事情的態度可以理解為:這場危機表明瞭支撐歐盟外交政策、並具有優先等級的意識形態構建已被證明是站不住腳的。 歐洲人認為,他們的任務就是把所有鄰國變成親西方的市場化和民主化的國家,這樣歐洲就會永遠和平。 然而,這並不妨礙歐盟國家在後蘇聯空間推行一系列政策——基於西方價值觀、完全出於實用主義利益的政策。

而如今,歐盟中的主要國家被迫回到了冷戰時期、甚至更早的國際體系中。 這使歐盟的精英層產生了巨大的挫折感——事實證明,他們所建造的專門保障歐洲安全的「姜餅屋」是不可靠的、不穩定的。 所以他們很害怕,為了重新獲得舒適感和安寧感,他們再次向美國尋求保護。

讓歐洲精英們感到失望和恐懼的原因還有一個:歐洲一直以來都相信,可以與俄羅斯建立一個經濟合作的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他們能夠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於俄羅斯,但這個想法似乎也破滅了。 因此,他們不僅熱衷於懲罰俄羅斯,也熱衷於懲罰俄羅斯的精英和人民——我們不會讓你們進入歐洲,不會向你們出售我們的貨物,也不會購買你們的石油。

最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歐盟國家似乎一直願意為了幻想中的意識形態犧牲經濟利益。 毫不誇張地說,早在2014年,歐盟開始與俄羅斯切斷、或者說急劇減少經濟聯繫,這就是一種神聖的犧牲。 拒絕俄羅斯的能源對歐洲的經濟安全、競爭力和主權形成了打擊。

作為一個研究美國的專家,我對此感到十分驚訝! 美國人是非常理性的,他們正在完成自己的任務——他們為俄羅斯邊境的衝突創造了條件,他們支援一個準備參與這場衝突的國家,現在俄羅斯被迫在這場衝突中花費軍事資源、經濟資源,以及最重要的——人力資源。

這顯然對美國是有利的。 但歐洲人能有什麼好處? 法國或德國的好處在哪裡? 他們想懲罰我們,但他們也同樣懲罰了自己,因為他們失去了進入俄羅斯市場的機會,放棄了廉價的能源。 沒有人會以俄羅斯給的價格向他們提供天然氣。

《側面》:歐洲的太陽正在落下……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 而且是歐洲自己親手摘下的。 同時,美國人還在解決另一個問題——動員他們的盟友,迫使他們為保障國家安全撥出更多資金。

然而,德國人並不熱衷於在這方面花錢,他們正在努力將國防預算控制在600億美元以內,儘管總理朔爾茨承諾撥出1060億美元(1000億歐元)的特別基金用於增加軍事開支,但在2023年,用於保障安全的預算總額為615億美元。 當然,與2021年相比,已經大幅增長——當時只有450多億美元。 法國的情況也類似:國防支出增加了,但不多,增加了30億美元,達到450億美元。 如果法國和德國真的決定與我們開戰,他們錢就不夠用了。

而美國將軍事預算增加到了8580億美元——這是一個天文數位——他們正在解決核武器以及大部分常規武器的現代化問題,使軍事基礎設施和武器的研發實現跳躍式的發展。 美國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未來同時遏制俄羅斯和中國。 歐洲和亞洲盟友將在這一戰略中起到輔助作用。

《側面》:換句話說,這一切的主要受益者是美國?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中國和印度是間接受益者,但美國受益最大。

《側面》:但這其中還有一個細節問題:美國不僅削弱了俄羅斯,將歐洲與自己捆綁在一起,而且還花錢支援基輔政權。 美國自身存在很多問題,卻無底洞地為烏克蘭注入資金,他們本來可以用這些錢去解決自身問題的。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用於支持烏克蘭的資金對於美國而言是相當微不足道的。 相比之下,美國撥出一萬多億美元用於阿富汗戰役,甚至更多用於伊拉克戰役。 而這隻是用於軍事行動的直接開支。 與此相比,2022年投入在烏克蘭的資金——約200億美元,即使我們從2014年算起,再多加220億美元——這點錢與美國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換句話說,美國通過相對較少的支出,削弱了俄羅斯的部分軍事潛力,對我們的國家安全和社會經濟發展,尤其是為對外貿易和投資形勢造成了系統性問題。 從美國的角度來看,這是一項非常成功的投資。

《側面》:這還沒算上將美國的液化天然氣賣給歐洲,以及歐洲公司遷移到美國。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此外,當人們都在談論工業生產從歐洲流向美國時,所有人都不知不覺地忘記了另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不僅僅是直接投資於建立工業基礎設施的外資流出歐洲,還有證券投資的流出。 大型投資基金和銀行正在從歐洲證券轉向美國證券。 美國公司,包括燃料能源綜合體的巨頭和軍事工業綜合體,正在藉機增加其資本化。

粗略來看,從法蘭克福證券交易所流向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資金將促進美國的經濟發展。 這是一筆巨大的利潤! 在這一方面,美國做得十分巧妙。 而歐洲通過破壞與俄羅斯的關係,破滅了實現自身「戰略自主」 的希望。

這並不意味著美國社會就不對關於「對烏克蘭的開支的合理性」進行辯論。 共和黨人和民主黨人必然會為此爭論,尤其是在選舉前夕。 順便提一下,美國人在結束了伊拉克和阿富汗的戰役之後,才開始製造烏克蘭危機。 當然,由此騰出的資金,他們不僅用於支援基輔政權上,還用於軍事研究與發展上——陸軍、海軍、空軍和戰略「核三位一體」的現代化。 接下來,美國的戰略目標是制定外交和軍事政策,以減小俄羅斯和中國的主動權空間。

《側面》:既然您提到了中國,請您告訴我:他們對我們在烏克蘭的行動有什麼看法? 中國人理解我們的行動還是對此十分生氣?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中國人對我們十分友好,但他們盡量不對特別軍事行動做出任何評價,而是定期呼籲各方通過和平的方式解決衝突。 同時,他們一直密切地關注著俄烏衝突,對其進行分析並試圖盡可能多地從中吸取教訓。

中國一直在研究俄羅斯在制裁下的生活經驗,他們意識到了自己是美國的下一個目標,美國的整個武器庫可能將被用來對付中國。 事實上,中國已經受到了技術限制,西方對中國的高科技公司施加壓力,限制其進行出口管制等等。

此外,中國密切關注著其他各國對俄羅斯發起軍事行動的反應。 在解決台灣問題上,如果中國決定從經濟手段轉向軍事手段,那麼通過觀察烏克蘭危機的發展形勢所獲得的資訊,對中國而言是非常寶貴的。

順便提一句,如果北京當局發起對台行動時,俄羅斯將如何表現? 這是一個開放式問題。 我認為,俄羅斯的反應將和中國對俄羅斯軍事行動的反應一樣務實。 因為中國目前給予我們的所有政治和外交支援,是用俄羅斯給中國在石油和天然氣上給的優惠,以及給中國公司開闢俄羅斯市場的機會換來的。

《側面》:我不認為中國在國際上支持我們只是因為我們給了他們的優惠。 中國一直都了解我們與西方衝突的核心是什麼。 中國人也在他們的內部網路空間中傳播我們的話語。 在中國電視新聞中,沒有人會談論類似「俄羅斯的侵略」的東西。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中國在這方面與印度不同:印度媒體很少報導俄羅斯方面對烏克蘭危機和特別軍事行動的觀點。 很遺憾,大多數印度媒體都在轉述美國和英國的新聞內容。 這是非常可悲的,特別是考慮到在最高政治層面,印度並沒有屈服於美國的壓力或加入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

印度企業正在努力擴大與俄羅斯夥伴的合作,有時甚至冒著被制裁的風險。 但印度的普通人民要麼不瞭解圍繞著烏克蘭所發生的事情,要麼通過盎格魯-撒克遜媒體的視角來看待這場衝突。 有時,印度也會將自己的問題延伸到這場衝突中,認為烏克蘭之於俄羅斯就像巴基斯坦之於印度。 但總體而言,印度民眾無法獲取到足夠的資訊。

《側面》:在最近的「普里馬科夫讀書會」上,有個十分明顯的現象:許多專家來自亞洲,包括印度,但只有少數來自西方。 這和交通不便或意識形態問題有關嗎?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交通方面沒有任何問題。 我們有幾位來自歐洲的朋友和一位來自美國的勇士來參加了讀書會。 他們有些人只能在伊斯坦布爾轉機,有些人在阿布達比轉機。 因此,有了意願,就能實現目標。 另一方面,許多曾經與我們正常交流互動的西方專家,由於政治原因拒絕前來。

《側面》:他們拒絕的時候是如何解釋的? 「該死的,我們不想再和你們來往了」還是「我們很想來,但您也明白……」?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是的,是的,他們是這樣說的:「我們很想來,但您也明白,這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有些人提到他們大學或研究中心的管理層不會批准這樣的出行,有些人提到可能會與他們的資助人產生紛爭,等等。 大多數人都提到,如果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去參加普里馬科夫讀書會,他們會因此而失去資金」。

而且,如果他們來了之後,無論如何也不能公開發言——他們只能重複西方所接受的陳詞濫調,否則就會面臨上級的責備和國內同事的譴責。

但印度、土耳其、中亞和外高加索國家沒有面臨這樣的問題,所以論壇的大多數客人都來自這些地方——來自18個國家的50多人。 我們與普里馬科夫中心和戈爾恰科夫基金會一起舉辦的「普里馬科夫讀書會」覆蓋的地理範圍更廣了。

《側面》:最後一個問題。 我們現在缺少什麼樣的專家? 對於現在正在選擇專業的研究國際問題的年輕學生,您有什麼建議?

費奧多爾·沃伊托洛夫斯基:作為一個找尋和僱用青年人才的機構負責人,我將以僱主的身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確實需要研究東南亞、越南和印尼國家的專家,也非常需要掌握后蘇聯國家語言的國際專家。 我們仍然歡迎掌握漢語、印地語、烏爾都語、阿拉伯文、波斯語和希伯來語的專家。

這並不意味著不需要研究美國和歐洲的專家,但坦白講,我們國家掌握英語的人確實比掌握稀缺語言的人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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