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何以至此?
文/姚堯
自從3月18日(週五)下班回家以來,我已經在上海的社區裡被封了整整四個星期。封控之初,我的情緒是淡定的,甚至開玩笑說又放了個小長假。可是隨著疫情數字的快速飆高和封控時間的無限延長,我的情緒亦不免有時會變得焦慮、煩躁和困惑起來。像我原本就是長期深居簡出的宅男,連我都會覺得受不了,想來其他人就更加苦不堪言了。
對於此次上海疫情,人們表達最多的情緒就是「失望」。原本,人們是對於上海寄予極高期待的。過去兩年多來,每當兄弟省市爆發疫情時,人們在詬病其管理失當之餘,常常不免會順帶一句:「如果是上海,肯定就不會管理成這樣!」可是隨著此次上海疫情爆發,人們無不搖頭歎息:「上海也不過如此!」特別是最近一段時間,兄弟省市的疫情大抵都管控住了,唯獨上海的染病數位依然居於高位,這更是讓人們指責上海:「連抄作業都不會!」於是,各種各樣的陰謀論就應運而生了。
對於陰謀論,我是不置可否的,因為我既無法證明,亦無法證偽,故而只能半信半疑。我以為,陰謀論之所以盛行,必定有其盛行的土壤。凡陰謀得以產生,通常都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要有聰明人,二是要有大利益。或者反過來說,當聰明人和大利益結合在一起時,遲早都會有陰謀。因此,對於經濟繁榮的上海,對於日益崛起的中國,陰謀一直都會存在,陰謀論也一直都會存在。我們所需要探討的,或許不只是有沒有陰謀,而是陰謀,或者說廣義的陰謀,何以能夠持續發展,何以能夠造成破壞。過去的上海,未必就沒有人對它動過陰謀。只是這一次,為什麼就會失控至此呢?
1842年,清朝因鴉片戰爭戰敗而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南京條約》的第二條是清政府向英國開放五口通商。1843年,上海作為通商的五口之一正式開埠。1845年,英國在上海設立租界。隨後,法國和美國亦相繼在上海設立租界。由於清朝的腐朽和衰敗,租界範圍屢次擴張,且擁有獨立的司法權和行政區。從民族獨立的角度來說,這固然是對於中國主權的嚴重侵害。可是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來說,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所帶來的政治制度和契約精神,使上海得以相對免受封建政治和官僚資本的桎梏,這對於經濟貿易的繁榮穩定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上海之所以成為上海,既有政治制度的因素,又有地理位置的因素,更有文化傳統的因素。所謂海派文化,原本就是江南士紳文化與西方工業文明相交融的產物。因此,上海的基因中原本就有華洋交融,亦中亦西的成分。上海固然不可能脫離中華文化,但亦不可能完全類同於內陸城市。好的時候,你會誇它「海納百川」;壞的時候,你會罵它「假洋鬼子」。可無論你喜歡不喜歡,它就是這個樣子。文化層面的東西,原本就是有利有弊,而不易改變的。你之所以會對上海「失望」,或許不是上海變了,而是時事的變遷導致上海展現在你面前的那個景象變了。今年一月中旬,那個將疫情防控精准到一間二十平米的奶茶店的上海,和今年三月中旬,那個堅稱上海目前沒有封城也不必封城的上海,原本就是同一個上海。他們的底層思維都是一樣的,即不要因為行政管控而影響到了商業的繁榮和生活的精緻。至於陰謀,如果說真有的話,那也是因為上海對於繁榮商業和精緻生活的追求,才為陰謀的得逞提供了土壤。
時至今日,人們都在指責上海在疫情爆發之初的傲慢自負。可實際上,傲慢自負與霸氣自信原本就只有一線之隔,通常都是以結果論。你成功了,人家就會佩服你霸氣自信;你失敗了,人家就會批評你傲慢自負。無論自負還是自信,都不是憑空而來的,都是由過去的成功經驗和世人讚譽所逐步累積起來的。雖然早在疫情爆發之初,就已經有不少有識之士指出了上海疫情管控的漏洞疏失,預判將來會出大事,但主流輿論還是一面倒地誇讚上海。實事求是地說,由於過去兩年的防控太成功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導致不但上海人自我感覺極其良好,上海以外的人也絲毫不吝溢美之詞,以至於社會上竟然出現了一種「上海例外論」,即上海擁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故而可以採取與眾不同的防控措施。其實,我們在金融市場上待久了的人都知道,當某種事物被追捧到不合邏輯的地步,卻又只是簡單地以「這次不一樣」「這個不一樣」為由來搪塞解釋時,往往都是崩潰的前兆。為什麼既定的防疫政策在兄弟省市就能順利得到貫徹執行?為什麼在上海就會有所謂的路線之爭?這又何嘗不是「上海例外論」的思想在作祟?
我們說,上海是中國人的上海。這句話有兩層涵義,第一層涵義是,上海所有的成績和光榮,都源自全體中國人的支持和建設;第二層涵義是,中國人所有的缺點和迷思,其實上海都有。如果不是擁有那麼多得天獨厚的優勢,如果不是擁有那麼多舉世稱讚的榮譽,上海不會覺得自己例外,別人也不會覺得上海是例外。或者反過來說,如果任何一個城市擁有上海這樣的優勢和榮譽,只怕也很難不覺得自己有那麼一些與眾不同。
打仗,最怕的就是會打成添油戰術,這是人所共知的。既然道理大家都懂,那麼為什麼還是有許多戰爭最終打成了添油戰術呢?其原因就在於戰略上對敵情的估計不足,戰術上對經驗的因循守舊,後勤上對管理的雜亂無章。此次疫情防控,上海可謂是三方面的錯誤都犯了。
首先,是戰略上對待奧密克戎的傳播性估計不足;其次,是戰術上拘泥於過去行之有效的精准防控。當精准防控已經被證明無效時,又不能及時調整策略,只是將「精准」的區域逐漸擴大,由封在社區擴大至劃江而封。其結果是不但軍心混亂,而且失信於民。既然決心封城,那就是放棄速勝論而意在持久戰。既然是持久戰,那麼後勤就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可是浦東既已決定3月28日起封城,卻又在27日晚上放人出去搶購糧食,這不但使得之前十多天的封控成果付之東流,而且極大程度地加劇了民眾之間的密切接觸。原本說好浦東浦西各封四天,故而民眾就只會準備四天,或者稍微多一點的糧食。之後不得不延長封控時間,那就必須提前統一籌畫好對於被封控居民的糧食供給。在承平時期,市場化的運作有助於提高效率。在戰爭時期,則需要依靠計畫的方式統籌安排。可惜上海狃於行之多年的市場化傳統,直至現在,後勤依然是在依靠社區團購這種市場化的方式在運作。既然是市場化,那就是價高者得;既然是價高者得,那就會導致不公。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如果是承平時期,富人錦衣玉食,窮人飽暖無憂,那麼貧富差距大也就算了。可現在防疫如同作戰,再搞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局面,就必定會導致怨聲四起而民心不穩。一旦民心不穩,則敵對勢力必定會趁虛而入。原本沒有陰謀的,這時候也會有陰謀了。
《淮南子·原道訓》上記載:「夫善遊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所好,反自為禍。是故好事者未嘗不中,爭利者未嘗不窮也。昔共工之力,觸不周之山,使地東南傾,與高辛爭為帝,遂潛於淵,宗族殘滅,繼嗣絕祀。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觀之,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聖。土處下,不爭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爭先,故疾而不遲。」
意思是說:善於游泳的人,會被水淹死;善於騎馬的人,會落馬摔死;這都是他們因為自身的愛好特長,卻反而招致災禍。因此,放縱情欲的人,沒有不傷及自身的;爭名奪利的人,沒有不走投無路的。當初共工力大,頭撞不周山,致使大地向南傾斜。與帝嚳爭奪帝位的結果,是被潛入水中,宗族被滅,後代死絕。越王翳當太子時,曾因不願繼位而躲進山洞,結果被越國人用火熏出,不得已而成為越王。由此看來,欲有所得,靠的是合乎時勢,而不是人力爭奪。欲有所治,靠的是合乎道義,而不是領導聖明。士處低位而不爭高,所以安全而沒有危險;水向下流而不爭先,所以迅疾而不遲滯。
2003年,上海確定其城市精神為「海納百川,追求卓越」八個字。2007年,總書記在主政上海時,又為其增添了「開明睿智,大氣謙和」八個字。前八個字,是上海固有的優點,是上海之所以成長為上海的內在動力。後八個字,是總書記對上海的期許,又或者看到了上海的有待改善之處。我們都知道,疫情終究會過去,而疫情過後的上海,依然還會是那個商業繁榮而生活精緻的上海。只是希望下一次,上海再度面臨艱難挑戰時,能夠吃一塹長一智,真正做到「開明睿智,大氣謙和」,不至於讓這次所遭受的苦頭白吃。